□尚純江
“鋦缸!鋦鍋!鋦盆!誰家的碗、盤子爛了,都來鋦了!”
隨著一聲聲吆喝,我知道桑橋村的王胡來了。年剛過,娘就一直念叨:這王胡咋還不來呢?你看,年前你大(方言:爸)用一頭小豬換來的十個青瓷碗,還沒用呢就被一只蘆花公雞給蹬掉地上,瓷白瓦亮的碗爛了,想讓王胡給鋦鋦,總不見他來。
這事我知道,俺大逮豬娃去集上賣的時候還是我?guī)偷拿?。俺家那頭黑母豬一下子下了七頭小豬,兩頭白的,五頭黑的。娘給它們掰開眼,豬娃就搖搖晃晃地拱在母豬身上找奶吃。母豬過“月子”那陣子,娘天天給母豬馇豬食,平日攢的麩子、酒糟、紅薯片,在鍋里馇得“咕咕嘟嘟”的,然后倒進豬食盆里。母豬邊大口吃邊哼哼,很受用的樣子,豬奶也催得鼓鼓的,豬娃見風長。娘說,等小豬滿月了,先賣一頭,換錢買幾個細瓷碗過年用。鄰居家都有細瓷碗,就咱家沒有。
小豬滿月后,俺大用一頭小白豬換回來一捆細瓷青花碗。俺大把碗拿回家時,娘問:這碗多少錢?俺大說,賣一頭小豬的錢就買這幾個碗。
娘不信,哪有恁貴的碗?家里的粗瓷碗才一毛錢一個,這十個碗值一頭小豬的價錢?
娘說著,接過那捆碗,順手放在鍋臺上。娘出門抱柴火燒鍋時,只聽廚房里“嘩啦啦”一聲響,忙回屋看,卻見那捆還沒解掉草繩的碗掉在地上。蘆花公雞立著一條腿,“咯咯”叫著,很神氣的樣子。娘撿起一只笤帚,向蘆花雞砸過去。蘆花雞受了驚嚇,飛出廚房,覓食去了。
娘解開草繩,光可照人的細瓷大碗,好幾個都裂了縫。娘一遍遍撫摸著碗,一聲聲嘆息:啥時候王胡來了,給鋦鋦,還能用。說這話時,我看見娘眼睛里淚汪汪的。要過年了,親戚都要來,人多了家里碗不夠用,要到鄰居家借,這才讓俺大買碗,卻被一只蘆花雞給摔了。
娘知道,王胡不過完年是不會來的。正月里,娘一到村西頭,就情不自禁地向小橋方向望。我知道,娘想快點鋦好那幾個碗。那幾個碗,可花了大價錢。大說,去供銷社買碗時,恰巧碰見供銷社的李主任坐在一條板凳上撓著頭皮發(fā)呆。李主任見俺大買碗,就說,老張啊,好長時間不見了,咱哥倆喝一碗。大說,喝一碗就喝一碗。李主任拿了兩只碗,用提子從酒缸里舀出兩碗酒,倆人喝著喝著就喝多了。最后,李主任借著酒勁兒把一捆賣不出的碗賣給了俺大。娘埋怨說,你一碗酒加一頭小豬換來一捆碗?。窟@酒,有點貴!
貴就貴吧,不料碗又被蘆花雞給禍禍了。
這不,鋦匠來了。
當王胡隨著娘的腳步走進屋子里看到幾只碗時,說了一聲:“好碗,可惜了!鋦一個碗得兩毛錢?!?/p>
“兩毛錢?買一個新碗才一毛錢!”
“那是粗碗。你看看這碗,青花細瓷!”王胡摩挲著碗,嘆了一口氣。
娘看他那樣子,知道俺大買的這十個碗值。
“那就鋦吧!”
王胡從挑擔里拿出一套工具來:一把小鉆、一把小錘和一個砧子,還有幾根粗硬的鉛絲。這套家伙什兒最重要的是那個小鉆,人常說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,說的就是它。
王胡又從工具箱里拿出一卷黃色的銅絲來,說,這碗不能用鉛絲,得用銅絲!
說著,他生起小火爐,把銅絲放在火上燒,然后迅速放進水里?!白汤病币宦?,金黃色的銅絲變成了暗紅色。他用小錘敲敲打打,把銅絲制成鋦子,然后仔細端詳了下裂縫的青花碗,用金剛鉆在裂縫兩邊鉆孔。王胡的工具很講究,手鉆是兩根很精致的深色硬木棍,用細牛筋拴在一起,轉動起來“嗖嗖”有聲。
一會兒,碗裂縫兩邊均勻地鉆了幾個孔。王胡把鋦子釘入孔內,在孔的兩側輕輕敲著鋦子,再抹上膩子,然后又用細砂紙仔仔細細地打磨。銅鋦子在白底青花的瓷碗上,像雪地里盛開了一排紅色的梅花!
個把小時后,王胡才把幾個碗鋦完。娘把鋦好的碗與另外幾個碗放在一起比了比,笑了。鋦過的碗竟然比好碗還好看。娘從陶罐里掏出幾張毛票遞給王胡。王胡接過錢就開始收拾挑子。娘說,你忙一上午了,別走了,我搟了面條,在我家吃吧!
吃飯時,大說用新碗吧!娘舍不得用,還是用粗瓷碗吃的飯。
娘去世前,把那幾個碗留給了我們兄妹五個,一人兩個:一個沒鋦過的,一個鋦過的。娘說,沒有東西留給你們,就給你們留下吃飯的碗。有碗飯吃,比啥都強!
前年我搬新居時,兒子看到那兩個碗。他很好奇,請愛好收藏瓷器的同事看了看。同事瞪圓了眼睛:你這寶貝從哪兒弄來的?這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國家出的一批內銷瓷,現(xiàn)在遺存極少!
兒子聽了,找人做了檀木匣,把碗裝進匣子,再不示人。